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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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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房代表小欲望,大樓房代表大欲望,欲望的堆積潮表現為一種相對靜止的洶湧澎湃,暴力、強奸、貪汙、盜竊,一片片立體的罪惡永浪不衰,而天際線就像花邊一樣令人失望地鑲飾著它們,保護著它們。於是城市的天際線馬上就太臟太暗了,馬上就被汙染得不再蔚藍、不再清明了。而在中國的西部,在我們停車佇立的地方,在遠山高脈一揮而就的天際線上,是看不夠的美雲、彩霞、淑氣、晴光,是賞不盡的綠山、青峰、雪巔、冰塔,是感受不完的清凈、脫俗、莊嚴、殊勝。

我曾經神往於地平線的高顯,以為那是詩音裊裊、花色爛漫的地方,是寶鼎吉祥、水軟山溫的所在;現在我依然崇敬著地平線的曼妙,因為在城市即使是亂見樓房無數重,即使是門戶塞其盈視,高墻盱其駭矚,人的張望與欣賞依然未能休止。顧及不到遠方的日子裏,註視身邊的人群便成為必然。難道不是這樣嗎?——人與人之間,你是我的地平線,我是你的地平線。

旅行啟示:走過青藏高原



來西部旅行探險的人大致是這樣幾類:熱愛大自然的人,渴求了解世界的人,以“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自居的人,內心需要山水安慰的人,探索地理奧秘的人,以職業探險為生為家的人,工作和生活節奏太緊張需要徹底放松的人,富足而又不甘墮落的人——他們厭倦了都市生活從酒店到酒吧、從麻將到撲克牌的無聊消費,需要刺激,需要提升,需要凈化,需要在回歸自然的過程中讓生命更加明朗,而不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處在燈紅酒綠的黯淡之中,被紅塵白浪、是是非非糾纏得迷茫憔悴。可以說中國東部、南部以及沿海的經濟越發達,人們的生活越富裕,來西部旅行探險的人就越多。他們用有限的鈔票換得了精神的再生、頭腦的光明、心身的清凈,是再劃算不過了。那麽西部到底有什麽呢?

有天之豐采、山之品貌、水之流韻、原之格調,有真言之堂奧、藏佛之妙道、理想之凈土、邊地之風俗。



哪兒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國,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藍最藍的,那種一碧如洗的明快讓人直接想到天堂,天堂的確是風露瑤池、美輪美奐的,要不然鋪天蓋地的雪域信仰怎麽會把靈魂升天當成是一生一世乃至幾生幾世的最高理想呢?天空鮮亮得如同彩繪的圖畫,透明得如同仙姑娘的眼睛,幹凈得如同玫瑰色的幻想。不像在有些城市,一說到天就會想到汙染,粉塵、沙暴、晦暝,迷蒙、連陰,在這樣的天上建起的殿堂跟地獄有什麽兩樣呢?再設想一下,如果青藏高原的天是被汙染的天,那生民的信仰中恐怕就不會有天堂這個絕對燦爛的未來世界了。三禪天也好,兜率天也好,三十三天也好,堅手天也好,要是它一點也不幹凈明亮,佛祖佛尊、仙人菩薩以及慈航得渡的人誰還願意待在那裏呢?我接觸過一個專門來找天的旅行者,他說他是個搞攝影的,他來青藏高原就是因為這裏的天是真正的天,一點雜質都沒有,那麽新鮮那麽亮堂,就好像剛剛誕生似的。順便說一句,在青藏高原,天的蔚藍也是各處不同的:青南高原的天藍得晶亮而華麗,柴達木荒原的天藍得遙遠而永久,藏北草原的天藍得親切而慈祥,雅魯藏布江河谷平原上的天藍得奢侈而誇張。而最最美妙的藍天不在天上而是在湖中,在青海湖、納木湖、奇林湖等這些高原大湖中。當晴空萬裏、水天一色的時候,你會看到天在蕩漾,天的靜影沈碧正在幻化成絲綢一般柔美的宇宙,宇宙的漣漪裏,你再也分不清是水在天上還是天在水中了。



哪兒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當你面對祁連山、布爾汗布達山、昆侖山、可可西裏山、巴顏喀拉山、阿尼瑪卿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岡底斯山、喜馬拉雅山的時候,你會看到每一座山脈都是人類沒有窮盡的未知區域,你會覺得你是第一個來到這裏的人,你發現了它們;你會覺得一種固有的意識頓時被什麽擊碎了,腦子裏出現了一片空白,不知道用什麽語言來形容自己來讚美山脈;你會陡升一股敬畏感,阢隉不安地意識到:這裏如果沒有神,那就不對了。的確是這樣,青藏高原是有山便有神、有石便有靈的,一洞一佛祖,一峰一菩薩。有情有性的森林、土林、石林、冰林靜悄悄地朝你走來,走進了你內心的爛漫動蕩中,走進了你靈氣十足的發現裏:你發現神對地球的眷顧原來是真理,發現藏地民眾信仰裏的萬山有神原來就是指人與山脈的心心相印,它是人類聯系自然的紐帶,是心理結構上的梁柱、感應框架上的螺絲。也就是說萬山有神的前提是你首先得心中有神,就像古人所言:若人欲識佛境界,當凈其意如虛空。其實關於佛的信仰是一種熱愛自然的宗教。佛像是自然的化身,自然是佛的代言,它對你的震撼和改造有時候並不是為了讓你立地成佛,而是用山的偉大超邁和高遠淡泊直接作用於你的心身,讓你的靈魂飛升起來,擺脫汙垢達到清涼,擺脫戰爭達到和平,擺脫煩惱達到虛靜,擺脫痛苦達到歡喜;讓你做一個幹凈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有益於別人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在這裏,我不想對高原上那些偉大的山作更多的評說,只想說說一座雖然同樣偉大卻經常不被人提起的山——阿爾金山。

作為柴達木盆地和塔裏木盆地分界山的阿爾金山素以幹燥剝蝕著稱。剝蝕是沙漠盛行風的專利,它在綿延五百多公裏的山體上剝蝕出了元古代地刻、震旦紀巖雕、石炭紀褶相、侏羅紀金字塔、第三紀鏤壁,凡此種種,荒涼得讓人想起月球地表、火星地表。尤其是稱為雅丹地貌的風蝕殘丘,成為西部景觀中最有沖擊力的一部分,讓看到它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患了失語癥似的不知道如何表達那種被震撼的感覺。雅丹是維吾爾語,意思是陡峭的山丘,雅丹地貌主要分布在阿爾金山南麓的冷湖、大風山、牛鼻子梁、俄博梁,以及更遠一點的南八仙、茶冷口、一裏平一帶。風的力量、時間的力量把砂巖、石灰巖、紅泥巖雕琢得形狀詭異、姿態怪誕,有人形,有獅形,有牛形,有龜形,有羊形,有狼形,有骷髏形,有偉人形(據說在風雕群裏可以找到當今世界上所有偉人的頭像,但我卻一個也沒有找到,或許是因為我不敢進入風雕群的深處,或許是因為我知道的偉人太少了,或許是因為我認定的偉人和天認定的偉人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色色形形指天而立,森森然然漫漠而去,真是鬼斧神工,浩瀚無邊。

我曾經三次來到三個不同的雅丹地貌群落裏,看到的形狀一次比一次魔鬼,感受到的驚怕一次比一次強烈,那種走向極至的荒涼就像風把地殼剝蝕幹凈後露出了地獄一樣令人心驚肉跳。我發現世界上最最恐怖的,原來不是炸彈,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殺人覆仇、死去活來,而是荒涼,是讓你死不了但又讓你時刻感覺到死亡就在眼前的荒涼,是那種不光你恐怖而且整個人類都會恐怖的荒涼。在如此荒涼的地方,誰也不知道雅丹地貌的深處以及阿爾金山群的深處還隱藏著什麽,是活著的生物,還是已成化石的生物?對化石的研究表明,地球上每隔兩千六百萬年,就會發生一次大規模的生物滅絕,人們因此推測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造成了這種滅絕。更有人推測,不管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還是地球內部的原因,比沙漠更古老的阿爾金山脈或許就是一座生物滅絕的見證山。



哪兒都有水,但青藏高原的水是源頭的水。無比豐富的水利資源,無比清澈的源頭活水,從夢想中溢出來,又在神話裏流淌著。清澈、純粹、晶瑩剔透,雖然以前經常用到這些詞匯,但直到見識了這裏的源頭水,才明白真正的清澈是什麽,純粹是什麽,晶瑩剔透是什麽。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水源都來自山峰極頂,來自一些神佛居住的聖潔之地:長江發源於格拉丹冬冰川,黃河與雅礱江發源於巴顏喀拉雪山,瀾滄江與怒江發源於唐古拉山,雅魯藏布江發源於岡底斯山。這些水源之山,都是在人文經典和社會意識中取得了崇高地位的山,都是人類精神的制高點。眾神締造的另一個文明世界像雲彩一樣在眾山之上盤旋游弋,讓我們嘆為觀止,讓我們看到汩汩而來的水源之流,就像一匹匹未經馴服的熾情的野馬,永遠都是奔放的姿影,讓人恍然明白:為什麽高原人的信仰無比清澈?為什麽佛的家園必定要選在最幹凈、最清涼、最寧靜、最透徹的水源之上?因為佛是神的源頭,或者說佛是源頭的神,是青藏高原的大冰蓋之上消融眾水的太陽。還可以這樣說,原始的時候,地球上只有兩種東西,那就是人和自然,你不是人就是自然,你不是自然就是人;不是人的自然集合了多數人的靈性和多數人的意願之後,就變成了神變成了佛。如同自立法師告訴我們的:“佛”是從“人”從“弗”的,“人”是站立的人,“弗”是“不”的意思。兩個字合起來,即不是人——是一個脫胎於人又超越了人的大覺大悟者。當一個旅行者把親近自然、理解自然、膜拜自然,作為心許、作為行動、作為必然的時候,他就離青藏精神、高原境界越來越近了。信仰在等著,啊,等著。

我的武漢朋友雕刻家楊健夫1990年在長江源、黃河源和瀾滄江的源頭留下了十幾塊藏漢兩種文字的六字真言石刻,有兩塊是很大的,固定在山崖上;不僅有六字真言,還有一段選自《金剛經》的文字,他認為可以看作是六字真言的註解。從三江源回到西寧後他告訴我:“刻完了才發現丟了兩個最關鍵的字‘滅度’,你說遺憾不遺憾?你能不能想辦法給我補上?”我曾經兩次在三江源區他告訴我的地方尋找他的石刻,想請當地的藏族刻經人補上這兩個字,但我看到的都是藏文的六字真言而沒有看到藏漢兩種文字的,只好找來一塊石板,單獨刻了“滅度”兩個字,放在了長江正源沱沱河橋邊的河灘上,並把那段經文朝著河水大聲地誦讀了一遍,算是為他補上了缺漏。

水是生命的本源,源頭之水是生命之本源的本源,在生命之本源的本源,佛在微笑,在滅度,在為一切眾生之類服務。而水是要流向四方、流向下游的,它帶著佛的微笑、佛的關照、佛的法力、佛的智慧流經了陸地,流向了海洋,流向了虛空。漫長的時間裏,遼闊的流域內,水到之處,無不恩惠於人,無不澤潤於大地萬物,可謂是大道如水。水的形狀是柔軟的,見什麽都拐彎都忍讓,而力量卻是無限的,有什麽東西能阻擋水的流淌呢?石頭嗎?石頭變圓了變小了;山脈嗎?山脈裂開豁口讓水過去了;水要麽從你的空隙中走過,要麽從你的頭頂上淹過,要麽是浩浩湯湯、洶湧澎湃的,要麽是見縫插針、水滴石穿的。旅行者要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會明白為什麽佛會選擇大江大河的源頭安家落戶,為什麽青藏高原的民間信仰會如此長久地保持鮮活如初的生命力,為什麽在這片被稱為地球第三極的高大陸上,自然的魅力、藏傳佛教的魅力、民眾信仰的魅力會如此緊密地粘連到一起。因為是源頭,是水的源頭,是關於生老病死的思考的源頭。我們有理由相信,人類信仰的源頭、人類最初的宗教模式,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是自然崇拜和神明崇拜的結合,是精神的五體投地和身體的五體投地的結合,是關於靈魂的讚歌和挽歌的結合。任何一個旅行者在青藏高原看到的世俗和宗教的場景裏,都將有他的祖先彎曲的身影,都將有任何一個民族走向文明時最為艱難也最為踏實的腳蹤。

藏族人對水的崇拜和愛護幾乎到了無以覆加的地步,供佛必須要用凈水,祝福信徒必須要用海螺舀起的清水,受戒灌頂更需要神聖的源頭水。他們不吃水中的生命——魚,碰到有人釣魚,便會掏錢把魚買下來,然後放生;他們要是生了病,就會去泉邊念念有詞地拜水神、喝聖水;他們不會在泉水中洗臉、漱口、洗衣服,也不會將任何不幹凈的東西扔進水中,弄臟了水源後會受到神明懲罰的信條牢固地規範著他們的行動。據三江源學者解放考證,在藏文經典中,太陽稱為“水盜”,月亮稱為“水晶王”,太白金星稱為“水神之子”,大地稱為“水護”或“以海為腰帶者”,天空稱為“水界”或“水鳴”,大海稱為“增水”或“水主”,雲稱為“水持”、“負水”和“水之坐騎”,霹雷稱為“水持生”,電稱為“水生者”;快刀叫“水刀”,水井叫“水眼”,馬的套繩叫“水繩”,食鹽叫“水藏”、“水之精華”,膽量、勇氣和精神叫“水滿盈”,夏季叫“中游上漲”,眼珠叫“水泡”,神經纖維叫“水脈”,蓮花叫“水飾”,財神叫“水中居”,岸邊煨桑祭神叫“水香”;另外,還有與宗教有關的“沐浴節”、“正月初一供晨水”、“水長壽”(六種長壽之一)、“五種瓶水灌頂”、“水轉嘛呢輪”、“八功德妙水”、“溫泉舍利”、“河流喻心”等等。

面對佛主的水源和水源之民對水的信仰,旅行者常常會被感動,會生出一些智慧的想法,譬如有人就曾經大聲疾呼:“對源頭之水保持足夠的恭敬就意味著永葆中國水系的長流不息,保護好源頭之水就是從根本上保護好長江黃河、保護好我們的家園,在這方面,我們要像信徒一樣虔誠。”不過也有人莫名其妙,覺得“水固然重要,但對水的神化卻不免有愚陋之感”。他這樣認為,是因為他沒有生活在源頭,沒有真正領悟到佛住江之頭的意義——當水和佛、生命之源和信仰之源合而為一的時候,當佛就是水(自然),水就是佛的意識浸入骨髓代代相傳的時候,保護地球和守衛環境的行動才會因神聖的感情因素而成為自覺,甚至是瘋狂的自覺。事實上,對神的存在,對自然的恐懼,對宇宙的親近,只有兩種人能感覺到,一種是出類拔萃的智者,一種是信仰虔誠的底層人。他們生活在神造的世界裏,擁有高遠的精神和冰雪的智慧;不像我們,我們生活在人造的世界裏,令人遺憾地擁有著物質和愚蠢。我們和他們,到底誰應該羨慕誰呢?或者說誰也不應該羨慕誰,各有各的命,各走各的路就是了。但有一點我是明確的:煩惱並不會因為你富貴、你高高在上就離開你,快樂並不會因為你貧窮、你地位低下就嫌棄你。人命呼吸,迅速無常,逢人超度,遇水禎祥。江河之源的生民都堅信:佛在生命的源頭關照著生命,只要你是一個皈依了自然的信士弟子,不論貧賤富貴、位高位低,都可以往生凈土,不受輪回苦。在這裏,信仰是幸福的尺度,虔誠是歡喜的標準,包括水在內的自然是衣食父母的化身,除此之外,一切身外之物,都將在未來的黎明中化為烏有。



哪兒都有原,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青藏高原是山和原不分的,行走在茫無際涯的原野上,也就是行走在高入雲天的山頂上,甚至有時候你登上了山頂還在到處找,山頂在哪裏?大山大到極限就是原,高原高到絕處就是山,山就是原,原就是山,原不說自己是原,山不說自己是山,山說自己是原,原說自己是山,到底是山還是原,問誰誰也不知道。但只要你說它是山,馬上就會有人說它是原,只要你說它是原,馬上就會有人說它是山,其實叫山也罷叫原也好,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了,你正在升起,你站在這片和人類同齡的高原上正在一步步接近著太陽。

從已經發現的動植物化石看,青藏高原曾有過西藏三趾馬、吉隆三趾馬、唐古拉大唇犀、小古長頸鹿、黑河低冠竹鼠、古貓、薩漠獸和古羚羊等,曾有過熱帶植被中的代表性植物桉樹、桃金娘、水杉、山龍眼科植物等,有過亞熱帶山地森林草原植被中的雪松、檵木、棕櫚、櫟樹、藜科植物等,這說明青藏高原是地球之上最年輕的高原,它強烈隆起的時代最早也是新生代第四紀。第四紀是地質紀年中離我們最近的一個階段,也是人類出現的時代。可以這樣說,青藏高原在一點點升高,人類在一步步成長。是青藏高原的崛起造就了人類,造就了適合人類生存發展的地理條件和氣候條件,人類在這個地球上所需要的一切——水源、河流、空氣、獵物、魚蝦、草原、田野,甚至燒制陶器的泥土、壘墻造屋的石頭,都是由於青藏高原的崛起改變了地球的地質結構和地理結構,打破了原有的水陸分布和生物分布的格局。青藏高原,是我們人類看著升高的;我們人類,是青藏高原看著進化的。你站立在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米的珠穆朗瑪峰頂上,也就等於站立在了人類最早生養兒女的那個茅草窩子裏。目前青藏高原尤其是喜馬拉雅山脈還在繼續上升,我們人類也還在繼續發展,誰也不知道青藏高原會崛起到哪一步,不知道我們人類會發展到哪一天。但是你是知道你自己的,你最多能活一百歲,百歲之中,如果你不來看看這片和人類同齡的世界最高陸,不來看看那些和我們人類同生同長、兩小無猜的大山原或者叫山頂荒原,那就太對不起青藏高原的存在了。



我一向認為,西部尤其是青藏高原在經濟上是落後的,但卻有最現代最前衛的觀念,那就是它給人類返璞歸真的前瞻思想,給人類回歸自然的先鋒意識,提供了認同,提供了絕大的可能性,提供了足夠的理由和條件,提供了信仰的力量和幫助。也就是說青藏高原用它的原始古樸和源清流潔,用它的宗教啟蒙和民眾意識,呼應了人類走在最前面的思想。如果沒有青藏高原,回歸自然的前衛思想、返本還原的先鋒意識、崇尚光明的凈土理想、生命永恒的終極關懷,就將無所適從,就沒有附著點,好比一個人拼命舉著一個很沈重也很美好的東西,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老是不知道往哪兒擱;現在好了,青藏高原朝你走來了,超拔遼遠的大地面朝你走來了,你就擱這兒吧,那才是最妥帖的,而且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妥帖,是空前絕後的妥帖。我曾經在一首詩中寫道:

誰理解並擁有了原始,

誰就發出了一千種聲音。

當回歸已然超越了一萬年的歷史,

什麽日子裏,

神的靈偉和人的尋常

出現在同一條地平線上。

照我的想法,對來青藏高原旅行的人來說,意圖和觀想是最重要的,假定你認為自己是來尋找原始,回歸自然的,盡管你仍然是個匆匆過客,你得到的就一定會比別人多得多。因為你除了觀光看景,還有心領神會,心與景相碰,情與物相連,那才是情到深處花自俊,意在無限山當遠。境由心高是一重,心由境遠是一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是而已。



在青藏高原,拉薩是永恒的聖地,不管你是佛的信徒還是俗世的人民,都對它懷有蒹葭之思、首丘之念。即使宗教不能成為你的向往,那還有神秘之相、獰厲之美,還有風情之惑、民俗之媚,還有文化之觀、藝術之光,還有節日之請、山川之邀。面對如此燦爛而強烈的誘惑,去拉薩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年比一年多了,不算做生意辦事情的,光是單純旅游的,每年就有好幾萬人。遺憾的是,這幾萬人中的一半是坐著飛機去拉薩的,從成都或者從西寧飛往遙遠的太陽城,幾個小時就到了,然後大街小巷地到處走一走,寺裏寺外地胡亂串一串,很快就回去了,也是坐飛機,幾個小時就到家了。家鄉的人問他:拉薩有什麽?他說有大昭寺、哲蚌寺。這都是廢話,拉薩有什麽還用得著你來說?隨便找一本介紹西藏的書就能看到比你的口述更準確、更詳盡的介紹,重要的是你得說說在任何一本書上都找不到的你的獨特的感受和新鮮的見聞。遺憾的是你沒有,每一個坐著飛機去拉薩的旅行者都不可能有太多的感受、太多的見聞,他們對拉薩乃至青藏高原的描述顯得跟沒到過青藏高原的人一樣蒼白而貧乏。由此可見,對一個真正的旅行者來說,飛機是最糟糕的旅行工具,因為它使旅行者失去了旅行的意義;也就是說,去拉薩旅行的人,只要一登上飛機,就註定了什麽也不會得到的結果。去拉薩應該是個過程,而不是目的,省略了過程,也就是省略了自然對你的洗禮,省略了拉薩無法給你的關於高原地理的體驗,省略了無量山、大悲原對你的感化和指引,省略了你本該閱歷的百分之九十九。沒有過程的旅行不叫旅行,沒有過程的精神朝拜不叫朝拜,即使你雙腳踏上了拉薩的土地,也等於沒有看到真正的拉薩。就好比我們閱讀《西游記》,誘惑人的地方都在路上,都在九九八十一難的折磨裏,要是唐僧一行坐著飛機去西天取經,那還有什麽意思?“西天”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

拉薩是萬山支撐的聖城,是千水托起的勝地;而覆蓋整個藏族聚居區的藏傳佛教,說到底是一種地理的宗教、自然的宗教,是山水精神、天地精神、宇宙精神的人格化、情感化、神聖化。通俗地說,也就是只有在這樣的山脈水流、原野沼澤之間才能誕生這樣的宗教。藏傳佛教長存不滅的理由不在於任何人為的因素,而在於自然的神秘、獰厲、深刻、渾融、恢廓、精微,在於青藏高原汪洋恣肆又奧義無窮的地理風貌。一個旅行者如果不從自然入手、不從根底上入手去了解藏傳佛教,當然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感想和了悟。按我的建議,走向拉薩,走向青藏高原,最好是坐汽車,走公路,最好是從甘肅的蘭州走向西寧,然後沿著青藏公路走過青海腹地走向西藏,到了拉薩之後,再向東沿著川藏公路走出西藏走到四川。或者相反,從四川出發,穿越青藏兩地之後,到達西寧(或甘肅蘭州),然後返回。如果路途中不遇到天然障礙,比如泥石流當道,積雪封蓋等等,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裏,你的旅行就會有大圓滿的結果:

你領略了地球之上最壯麗的景觀,領略了世界上大部分人一生都沒有領略過的高極之山、大極之川、盛極之水、闊極之原;再進一步,你會感悟到自然無限奧秘無窮的真理,會獲得水澄明、山虛靜、地方圓、天億重的智慧。形而下地說,你的旅行閱歷至少應該有這樣一些內容——你經過了中國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分界線以及唐蕃(唐帝國和吐蕃王國)分界線的日月山,經過了盛傳水怪出沒的中國最大的鹹水湖青海湖,經過了柴達木盆地中世界最大、最壯觀的鹽湖鹽景,經過了死寂之最的大戈壁,經過了氣勢磅礴的莽莽大昆侖,經過了羚羊野驢競相奔逐的可可西裏無人區,經過了寥廓無涯的唐古拉山頂荒原,經過了長江源頭沱沱河,看到了和太陽一樣耀眼的格拉丹冬雪山,經過了綠野無極的藏北高原,看到了雪山低頭迎遠客的念青唐古拉山,經過了地熱升騰、雲蒸霞蔚的羊八井,穿過了山巖嵯峨的拉薩峽谷。這樣一番壯闊的經歷之後,你才看到拉薩終於到了,才明白原來大昭寺、哲蚌寺還有那麽多寺廟,就深藏在這個叫做臥馬塘的萬山封閉的水邊坦地上,才算實現了一次肉體的也是精神的萬裏大朝拜。更重要的是,到了拉薩你才算完成了旅行的一半,你必須離開拉薩沿著川藏公路走出西藏。

又是一番終生難忘的旅行閱歷:你經過了峰巒奇拔的橫斷山,經過了淩虛而下的怒江,經過了大水橫溢的瀾滄江,經過了峻急翻滾的金沙江,經過了險峰聳峙的雀兒山,經過了橫穿甘孜草原的雅礱江,經過了雪嶺突起的折多山,經過了浪湧如峰的大渡河,經過了峭壁連城的二郎山。之後你進入了四川盆地,又走了不到一天的路程,猛然一個驚醒:啊,成都。你見到了繁華似錦的大都市就像見到了拉薩一樣激動萬分。至此你才可以長喘一口氣,才可以自豪地告訴別人,你去了一趟拉薩,上了一趟青藏高原。你會深沈而多情地告訴別人你的獨特的體驗,那麽多那麽多:什麽是孤獨,什麽是寂寞,什麽是壯美,什麽是遼闊,什麽是生與死的界限,什麽是神與人的親和。這個時候的你,已經隨著步步高的海拔提升了自己,已經隨著無汙染的空氣洗凈了自己,已經是今非昔比,跨過從前的精神窪地,行走在另一個境界裏,面對人生世界了。

我的一個家住北京的朋友告訴我,他是為了宣洩失戀後的孤獨才來到青藏高原的,可是到了高原他發現,不僅他是孤獨的,整個人類都是孤獨的;不僅人類是孤獨的,整個地球都是孤獨的;不僅地球是孤獨的,整個宇宙都是孤獨的。既然連宇宙、地球都是孤獨的,個人的孤獨又算得了什麽?這時候他發現他的孤獨突然走到了極至,物極必反,他就再也感覺不到什麽孤獨了。他想到的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絕對不能處在長期隔膜的狀態中,溝通和聯姻既是人類的需要,也是自然的需要。人與人的和睦相處,人與自然的同舟共濟,是抵禦地球的孤獨和宇宙的孤獨的唯一法寶。

朋友的話啟示了我。我曾經奉勸許多內地的朋友,當你因失戀而苦悶,當你因失去親人而悲傷,當你因失敗而沮喪,當你因遭受打擊而憤怒,當你心情灰暗,當你失意潦倒,當你焦灼不安,當你空虛無聊,你哪兒也別去,你就來青藏高原,人文環境帶給你的創傷,自然環境會讓你痊愈。這是青藏高原的承諾,是一個旅行者和彌漫高原上空的六字真言的神聖約定,是天地之間唯一的聲音——你聽到了嗎?你應該聽到,整個青藏高原,所有的山石水浪都在向你祝福:嗡嘛呢叭咪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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